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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還真是個來去匆匆的奇怪大叔啊。」 在光田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忍不住如此感嘆出一句,林願浧轉頭看向陸仁,微笑著輕拍上其肩膀。 「阿仁,走了喔。」 林願浧沒有漏掉有人在自己叫喚之後明顯的一怔,他知道陸仁又在發呆了,而其原因估計與剛才光田對陸仁單方面的私語有關──但他還是沒有去問詳細,只是催促著陸仁一同跟上先行邁開步伐的蕭志傑與泠喵。 和前面的兩人已經明顯拉開了距離,然而林願浧的卻還是配合著自己緩慢的步調沒有加快的意思:陸仁走著走著,聽著友人若無其事地在一旁哼著的小調,忍不住無奈地勾起嘴角。 「阿願,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過。」 「真突然啊。」停下了旋律,林願浧微笑著看向陸仁:「我可是有改變的喔,只是因為我們幾乎每天碰面,所以就算改變了你也是看不出來的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指那個。」 「那麼你指的是什麼?」 陸仁半張開嘴巴,卻在話語要出口之際又吞了回去,他和林願浧又沉默地踩了幾步,和前面的兩名友人拉開的距離都像是早先說好了一樣刻意留下給他整理思緒的空間。 「……阿願你從以前就是這樣啊,知道朋友有心事的時候就會若無其事地待在那人身邊,明明什麼都沒問卻莫名其妙地讓人想把一切都講出來……」 陸仁受不了地抓了抓腦袋,深吸了口氣停下腳步。 而預見了陸仁動作的林願浧也停了下來,凝視著友人沉思的側臉。 「阿願,我夢到小洇了。」 說著,陸仁對著林願浧露出苦笑:「明明這幾年都沒有再夢見過了,但這幾個月卻老是想起小洇過世那天的事情,很奇怪吧?」 「……不奇怪吧?至少我不覺得奇怪。記憶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控制的東西,說不定只是在你不知不覺間碰上了某個讓你回想起的契機?」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雖然不知道那個『契機』是什麼,但倒也不是那麼想深入去追究這件事……只是、每一次夢到小洇就會有很多情緒一起湧上來,偏偏老媽又在這個時期跑回家裡,前陣子還忍不住遷怒到她身上了……總覺得沒辦法好好控制住情緒的自己實在很不成熟。」 看著又搔攘起腦袋的陸仁,林願浧眨眨眼睛,忍不住輕笑出聲。 「幹什麼啦!」 「不、沒事,只是覺得阿仁你的反應真的很像鬧彆扭的小孩子……這樣啊、所以今天才會跟我們一起跑出來……」 「林願浧!」 抗議般地大喊出聲,看著一時間還沒有打算停住笑意的林願浧,陸仁感覺耳根都因羞恥燙了起來,多少開始後悔做出剛才的發言。 「抱歉抱歉、真的。」林願浧伸出手抓住嘔著氣準備直接逃掉的人,而感覺到衣襬被揪住的陸仁則不滿地回盯友人仍帶著笑意的眼睛,「但是這沒什麼不好吧?不成熟也好、像小孩子也好。」 「哈啊?」 「因為我們還是高中生啊……雖然是要升大學了啦,有可以撒嬌的對象就盡情去撒嬌,儘管不要留下後悔吧,反正你媽肯定也還是把你當小孩子不是嗎?」 「……」回想著楊桃對自己的稱呼,陸仁不太自在地又搔了搔腦袋:「就是那樣所以才不想如那個人所願啊。」 「阿仁你也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擅長應付你媽呢。」 說著,林願浧一把拍上陸仁的後背,微笑著又併肩走回友人身側。 「那麼,關於小洇的夢是什麼樣的夢?」 面對林願浧的問題,陸仁明顯露出困擾的表情。 許許多多的想法竄過他的大腦連同那些被他壓在最底層的情緒一同翻上表面:後悔、難過;想念、溫暖……陸仁回想著記憶裡妹妹曾對自己嶄露過的那些表情,一切激起他內心漣漪的場景都毫無保留地在他夢境裡一一重現,他身處在黑暗的電影院看著那些如同電影般接續播放著,跟著在青藍色的光芒之後大放光明。 「青藍色的光芒……」 喃喃著,陸仁壓低聲音的詞句讓林願浧困惑地重新打量起友人的表情,跟著發現其眼角略為放鬆的弧度。 「果然就是讓人湧起很多情緒的夢,但總的來說……並不算壞。」 □ 「那是個奇怪的孩子,雖然一直帶著笑容卻沒辦法理解他真正的情緒……」 「具體來說,您說的那孩子有過什麼特別的舉動嗎?」 聽著卓司裔和育幼院長的對談,陸帝獨自走遠了一小段距離,打量起四周的環境。 很乾淨,設備也很齊全,天花板及牆邊各處能夠看到不少孩子們手作串起的彩帶在之前的節慶之後被留了下來沒有收起。 注意到不遠處的佈告欄,陸帝瞥了眼確認過搭檔和院長的談話還在繼續便朝其走了過去,約二十五吋的軟木板上用彩色的圖釘釘上了各種生活相關的公告與節慶活動的照片。他大略掃了一遍,很快地找到了他想確認的那幾張照片,又多湊近了些打量起在右下角刻有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那些。 「兩個……三個,都在啊。大合照也是……」 「叔叔你也在找人嗎?」 「嗯?」 隨著聲音的來源將注意力轉了過去,陸帝這才發現一名孩子不知何時來到了身側。 他習慣性地換上了笑容,蹲下身讓視線能和孩子齊平:「『也』?為什麼這麼問呢?」 「因為來到這裡的大家都在找人呀!」那孩子無邪地展開了笑容,墊高了腳尖指著幾分鐘前陸帝還看著的那些照片,食指正好就點在他所關注的黑髮少年上:「老師們在找院長、院長在找大老闆、大老闆在找大哥哥、大哥哥則找在偷偷哭泣的小朋友……叔叔來這裡想找什麼人呢?還是叔叔其實是被找到的人呢?」 「找人的人和被找到的人有什麼差別嗎?」 陸帝打量著孩子沒有絲毫陰霾的眼睛,思索著斟酌出問句。 「嗯……?差別?一個人有家一個人接下來才要回家?」 「這裡不就是你們的家嗎?」 「不是喲。」微笑著搖搖頭,孩子宣示般地展開雙臂。 「家指的是只屬於那個人獨一無二的地方,而這裡只是其中一個中繼點而已──光暗哥哥總是這麼說的喔。」 光暗?中繼點?陸帝眨眨眼睛,才剛把疑問壓回心底,便又看見面前的孩子向不遠處的其他孩子揮起手,沒多久轉回來對上自己。 「有人找我!我也要先回家了!叔叔也能趕快找到人一起回家就好了呢!」 「啊……嗯,謝謝你。」 姑且彎起了微笑道別,在幾個孩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陸帝也跟著長呼了口氣。 「怎麼了,要準備回家了嗎?」 「想都別想,才剛開始吧?」 聽見聲音直覺一個拳頭先反向朝後往湊到自己耳邊的卓司裔臉上打去然後落空,陸帝轉回頭,雖然被躲開了但看著搭檔臉上的壞笑他也懶得多去糾纏在這上頭:「有問到什麼嗎?」 「嘛、一點關於那個神祕少年的事吧?」 倒拇指朝大門指了指,確定陸帝確實跟了上來之後卓司裔也不疾不徐地講了起來:「那個少年雖然沒有正式紀錄在名簿上的名字,但應其本人的希望院裡的人都叫他『光暗』。」 「大部分的時候都不怎麼開口說話只是靜靜微笑著在角落觀察著一切、才進入院裡沒幾天便成了孩子們領頭的核心、和另外失蹤的兩人有著特別頻繁的交流,難以捉摸想法、遵守著規矩的前提之下也會做出令大人們吃驚的事情……大概就是諸如這類的印象描述。」 「失蹤前的行動呢?」 卓司裔只是聳聳肩。 「那個院長一直說著無法理解之類的把我們光暗小朋友的一切言行都視為異常,結果反而看不出真正特別的舉動了吧?你那邊呢?看你到處看來看去還連小孩子都一起捕獲了?」 「只是小孩子自己過來搭話了,你明明也聽到了部分。」撇過頭忽略掉卓司裔調侃的壞笑,陸帝沉思著唸了出聲:「在找人或是被找到之類謎題一般的童言童語,乍聽之下沒什麼重點但小孩子的話卻老是暗示著某些事實……司裔,會到育幼院找人的人你覺得會是怎麼樣的人?」 「嗯?想領養小孩的人、社會工作者、不然就是設施的相關人士吧?」說著說著在機車旁停下了腳步,卓司裔伸手趕在陸帝之前先把目標的安全帽搶到手裡,若有所思地又開了口:「說起來,在失蹤通報前幾天也有資助該育幼院的企業主前往拜訪呢。」 「這樣啊。」 看著僅剩的愛心安全帽皺起眉頭,陸帝嘆了口氣將其戴上,讓分神的意識重新集中到當前的事件上頭:「我再想想吧,有結果了告訴你……下個地方去哪?你決定好了吧?」 「嗯,再去一次前天的賭場吧。」 「我是不在意,不過那個地方在我休假的那天你們應該也重新搜查過了吧?」 「是沒錯啦。」等著陸帝跨坐到機車上頭的震動平息下來,卓司裔壞笑著發動了引擎。 「不過啊、我整理過威威給的資料之後發現在那附近還有一個很令人在意的地方,所以務必想讓你陪我走一趟哪。」 □ 「你們好慢。」 靠在牆邊看著慢悠悠地來到的兩人,泠喵脫口便是這麼一句,壓低聲音的抱怨句讓陸仁不自在地搔了搔腦袋而林願浧微笑著湊了上去。 「狀況怎麼樣?」 聽見林願浧的詢問,蕭志傑沒多花上幾秒確認過狀況便將一直在觀察目標的視線轉了回來。 「雖然大門跟鐵絲網什麼的都生鏽了爬滿雜草看上去只是沒有人使用的廢墟,但果然這裡還是有人在啊,一些留下來的痕跡還很新。」指指不遠處被踩扁的幾株雜草,蕭志傑攤了手聳聳肩膀:「就這樣直接闖進去一定會和裡面的人碰面的,而且昨天晚上查過,這邊姑且還是有人所有的私人土地,被抓到的話要想做些什麼也會受阻的喔。」 「說到底,你們有特別要做的事情嗎?」 像是受不了地嘆了口氣,泠喵馬上就抓著蕭志傑說明的空檔插了話進來:「就我的理解會想來這邊是想確認那個什麼失蹤案會不會影響到我們吧?那樣的話只要蒐集到幾個重點資訊應該就足夠做防範了……老實阿願說的『調查到底』這四個字讓我很沒辦法信任你們啊,你們最好不要跟我說最終目的是要把失蹤的小孩子找回來喔。」 林願浧和蕭志傑兩人只是對視一眼後轉移了視線從泠喵質疑的目光逃開。 「你們……」 「因為想避免受到影響,最乾脆的做法就是讓事件本身被解決嘛──」 「林願浧!你那個不叫做預防,也沒有什麼避免受到影響,而是自己主動跳進去被牽連好嗎!」 「但是根本就沒辦法完全確認找到的資訊足夠應對啊──」 「說到底從一開始你那個『可能會影響到我們』的第六感就不是百分百絕對的東西吧!」 好笑地看著林願浧和泠喵就這麼爭論了起來,早在泠喵確定要來的時候蕭志傑就猜到這幕一定會發生了,他聳聳肩膀,打算在結論出來前先繼續他的情報蒐集作業,跟著發現了抵達了之後還沒有說過半句話的友人也沒有將視線看過來而是呆立在一旁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阿仁,你是站著睡著了嗎?再怎麼想睡這裡也不太適合啊──」 聽著蕭志傑的調侃,陸仁只差沒有翻個白眼送給對方。 「沒有睡,你才沒事站著睡覺,肖仔。」 「欸!說好不用台語叫綽號的!」 轉回身沒好氣地給了蕭志傑一個手刀被接住,陸仁忽略掉來自對方的抗議,索性插進還沒討論出行動方針的兩名友人中間。 「哪、分開行動吧。」 「阿仁?」 訝異於陸仁的主動提議,林願浧和泠喵馬上就各自帶著困惑與不贊同的目光看了過去。 「一直耗在這邊也不是辦法,等一下天黑了就麻煩了吧?」 沒有多管友人目光裡的含意,陸仁只是逕自闡述著自己接下來的行動預定:「你們裝作誤入之類的從正面過去引開注意力,我從另一邊進去找……大概順利的話就能找到讓阿願這麼在意的情報。」想了想,還是沒有把自己又看到奇怪氣旋的事情說出口,他大致掃視了友人一圈姑且徵求了同意:「找到了或者確定沒什麼問題就回去,以最不會惹危險上身的方式為主要行動方針,可以吧?」 最先從陸仁的提議反應過來的是從一開始就在等待結論的蕭志傑。 「照阿仁的規劃行動啊,還真是不只是難得四人同行這種程度的事呢,這次這個才叫做真的令人懷念吧?」 接在蕭志傑的壞笑之後,泠喵沉思了兩秒也開口做出決定。 「分開行動可以,不過我和你進去找、阿願和蕭仔去正面誘敵,這樣才是最能徹底執行你行動方針的方式。」 聽著泠喵不容反駁地決定好分組內容,林願浧淺淺一笑,看著陸仁拍上其肩膀。 「嗯,阿仁你都這麼說了就只好交給你了呢。」 陸仁只是略顯困窘地搔了搔腦袋,對於友人們就這麼全盤接受的信賴有些受寵若驚。 「那……天黑前解決掉吧,待會見。」 「待會見。」 □ 混亂棄置的雜物、畫滿塗鴉的斑駁牆面:他打量著周遭的環境,再又彎過一個轉角之後將目光定回那個幾乎與自己同高的背影。 ──除了同高之外,也與自己無比相像,他們少數擁有的不同處就只表現在他即使沒看到也能清晰想像出來的表情及這一整個空間裡沒有絲毫收斂意思的暗色光影。 「……還要走多久才會到你要帶我去的地方?」 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他在語音落下的同時跟著前頭的人一同停下腳步,看見那轉頭過來正面與自己對上目光的人,確實如他所想的那樣──帶著令他無比懷念的也無比厭惡的、大膽不畏的笑容。 TBC. |